穿膛烟

我在这里杀了十年爱人

【贝尼】不动

为什么梦见故人?


正文:

  夏季的温湿天气让昆虫比其他季节更活跃,也更频繁地在训练的间隙中爬进阿尼的视线。

  碾碎那只甲虫的壳时,阿尼听见从她鞋底和地面之间传出的微小噼啪声。她将脚挪开,看到黑色的碎片与黏糊浆和成一团,未被折断的虫脚似乎还颤抖了一下。

 “阿尼你不会觉得恶心吗?”

 她循声抬头,发现是马塞尔站在一旁。男孩的眼神飞快地瞥向地上的一团,又飞快地收回。

 “为什么恶心?”阿尼反问。

 马塞尔明显已经后悔起向阿尼搭话这一举动,试图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呃,毕竟也是活物……换作是我大概要做噩梦了。”他尽量通过表情来表示自己对那团黏糊糊的尸体的厌恶。

 有那么几秒钟里阿尼看起来若有所思,接着她像是在和自己确认答案一般点了点头,不再去看马塞尔。

 “我不会做噩梦。”

*

 第一场给阿尼留下印象的梦摧毁了她某晚的睡眠。

 从前她会在早上醒来时知道自己做了梦,但从不记得梦的内容——就算有一点模糊的影子,也很快就会在日间的训练和劳动中被忘记。这一次她在凌晨醒来,清晰地记住了梦中出现的人物。

 同寝室的女孩们总对梦境有各种各样的解读,有的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的说梦境与现实相反。米娜曾非常严肃地解释说“如果梦见某个人,其缘由是那人正在逐渐忘记你”。

 那完全是无稽之谈。阿尼揉了揉隐约跳动着发疼的太阳穴,她梦见了马塞尔,但马塞尔早就死了,死人再没有忘记谁的能力。阿尼的梦境擅作主张重新将她对马塞尔最后的记忆翻了出来,但在梦里,她和莱纳换了位置。马塞尔伸手推开了她,接下来的一切就和记忆中一样了。

 “如果当时真的是我在那里,我完全不需要马塞尔救我……”阿尼烦躁地想着,“而且我能救他。”

 梦境只是梦境,她做了个古怪的梦,仅此而已。但她开始莫名地感到梦与真实的界限在变得模糊,就好像她真的有机会救下马塞尔,但并未成功。这是从未有过的模糊感,冲撞着阿尼一直以来行事的办法。她观察事实,做出判断,然后行动——但现在她为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懊恼着,这份懊恼是不应该出现的。

 阿尼忽而想起了那个曾经淡去许久的夏日,她告诉马塞尔说自己不会做噩梦。那是已被推翻的答案。至于为什么梦见了马塞尔……她无法给出答案,也不愿过多思索。

*

 那晚阿尼没能再成功入睡,于是在白天的格斗训练时有些微的走神。她确信自己将那一瞬的走神用更快和准的出拳掩盖了过去——结结实实接了那一拳的莱纳从地上爬起身,嘀咕着说下次不要再和阿尼一起训练了。

 但阿尼的掩盖并非百分百的完美。吃午餐时她的困意更浓,恍惚中顺手将隔壁座米娜的餐盘一起收走,也未注意到米娜喊着自己还没吃完。直到她意识到自己拐错了弯、差一点推开男生寝室的门时,那股困意才终于离开了大半。

 是那场梦在作祟。她愈加烦躁起来,如果真像米娜所说的那样,她梦见马塞尔是因为马塞尔正在忘记她——“那么我希望他的亡魂快些忘记我们这些悲惨的活人。”她带着一丝恼火地转身,然后看到贝尔托特正从她来时走错的拐角处过来,在发现她后立马收住了脚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

 阿尼没有去想那种脸红代表了什么,反正贝尔托特总在两人这样相处时变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上什么有意义的话,而她现在想要回到寝室午睡。于是,她向贝尔托特点了点头以表示问候,便迈腿朝着女生寝室的正确方向走去。

 “阿尼,你昨晚没睡好。”

 在经过贝尔托特身旁时,阿尼听到他以一种十分笃定的语气说道。这是很罕见的情况,贝尔托特没有支吾,也没有说今天天气很好之类没头没脑的话。而且,他说出的是阿尼花了一丁点心思去掩盖的事,于是这让她剩下的困意也减淡了不少。

 阿尼停下来重新和贝尔托特对上视线,在短暂的迟疑之后开口:“很明显吗?”

 像是没有料到阿尼会再接上自己的话头,贝尔托特的声音又带上了往常紧张的调子。“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而且还拿走了米娜的餐盘……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此时其他训练兵们也用完了午餐,三五成群陆续在往寝室来了。阿尼使了个眼色,贝尔托特便跟上了她,直到两人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独处的环境对于阿尼来说更易开口谈话,对贝尔托特而言则意味着更快速且大声的心跳,但是对他们马上要谈起的内容来说则更加安全——阿尼不希望有其他人留心到“马塞尔”这个不属于驻扎在此的任何一位训练兵的名字。

 “我梦见了马塞尔死掉的那时候,”阿尼言简意赅,略去了梦中其他的细节,“所以没睡好。”

 她说话时把视线放得很远,漫无目的,但能感觉到贝尔托特正认真地在凝视着她。于是阿尼也开始感到局促,不自然地将双手插进衣兜里。

 “我也梦到过马塞尔,”贝尔托特闷声说,“那确实不是什么美好的梦……”

 “几次?”

 “一两次吧,或许还有我不记得的时候。”他停顿一下,也像阿尼那样把手揣进兜里,才继续道:“阿尼,你会经常想起他们吗?马塞尔,还有皮克他们,还有……”

 贝尔托特没有说完要说的句子,但阿尼从余光里瞥见他的嘴形,大概猜出他想要说的那个词是“父亲”。这算是不成文的约定,他们尽量不提起彼此的家人。

 “不经常。”阿尼诚实地回答,实际上她很少去想现实生活中能眼见手碰的人和物之外的任何,思考无法触碰改变的东西对她而言是毫无意义的。

 “或许我也应该少去想家乡的事。”

 阿尼发出一个鼻音表示认同。她终于侧过头去看贝尔托特,后者则因忽然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而立直了身子,手也从衣兜里撤出重新贴回身侧。

 阿尼突然想要再更多地说些什么。她感受着这种陌生的冲动,再次开口:“米娜说,梦见一个人是因为他正在忘记你。”

 她没有完全相信这个说法,但暂时这是能想到的唯一话题。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亡魂存在,他们为何不立即忘却一切然后离去——

 ——“已经这么久了,他才开始忘记我。”阿尼补充道,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接受了马塞尔的亡灵存在的假设,也无法清楚地感知自己此刻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谈论故人。

 “阿尼,你害怕被忘记吗?”

 这是阿尼头一回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贝尔托特。她很少这样和别人交谈,但偶尔和贝尔托特谈话是相对轻松的,她不需要特别注意自己说些什么,如果她不想说话,贝尔托特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为被冷落而感到不适。但现在她被贝尔托特的问题卡住了,总是有序而流畅的思绪开始原地打转。

 从来没有人问过阿尼关于“害怕”的问题,于是她也从未思考过答案。她想自己是害怕过的,但想不起确切的时刻,更想不起是什么让她害怕了。不是背井离乡来到敌人的领土,不是第一次使用巨人之力,也不是第一次像踩死虫子一样踩死人类。回到贝尔托特的问题上,阿尼不知道被忘记会是怎样,于是也谈不上自己是否害怕被忘记。

 “我不知道。”她说,“如果忘记我会给对方带来好处,那么就忘记我最好。我也没有什么值得被人记住的。”

 连阿尼自己也从这句话里察觉出一丝悲切的味道,她不愿再费力气去稳住自己的神色,于是又将脸从贝尔托特的视线中别开。悲伤是没有用处的,而随着阿尼的坦白而弥漫开的悲伤使得这场对话也变得令她如坐针毡。她最后似乎在期待贝尔托特说些什么,但又没有给出足够的时间给他作出回应,利落地转过身打算离开。

 但在她迈开步子的同时,贝尔托特探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臂。触碰阿尼算是一个大胆的行动,在这么做了之后会立即被放倒的莱纳就是前车之鉴。阿尼几乎要条件反射地甩开贝尔托特的手,但只在将手臂向后收回几寸之后就停止了动作。贝尔托特没有用力,也没有急着说什么,只是以一种让阿尼心头发烧的目光望着她。她没有被贝尔托特越界的举动激怒,反而产生了一点荒唐的希望——她希望贝尔托特不要露出常对她露出的惶然神色,不要立即放开她。僵持片刻之后,阿尼重新站回了她刚才所站的位置,甚至在此基础上更向贝尔托特那边靠近了些许。这是现实在松动的时刻,阿尼不在此时去考虑海那边的故乡,或是海这边的敌人,她将自己的思考封闭在了营地里的这个安静的角落里,想着缥缈不可捉的故魂和那场古怪的梦,以及拉住她的那只手。她意识到在不思考现实的时候,自己反而获得了踏实的安全感。

 “阿尼,我保证你不会梦见我的。”贝尔托特终于郑重地说,同时放开了阿尼的手臂。

 阿尼首先不假思索地抬头去和贝尔托特对视,后者如常立即明白了阿尼眼神中的指令,脸色写上了不可置信,但还是在片刻踌躇后再次伸出手,隔着阿尼外套的布料,轻轻包握住了她仍插在衣兜里的手。贝尔托特还是紧张起来,脸颊和耳朵尖都又泛起红色;阿尼则在重新获得的安全感中回头想起贝尔托特刚刚说的话——

 ——“你是想说,你不会忘记我?”

 贝尔托特没有确认,也没有否定,只是低下了头。倘若真的承诺不会忘记,那相当于承认他们终有一日会分开——他们当然会分开,“一起回到故乡”始终只是一个赖以幻想的寄托,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随你吧。”阿尼突然感到无趣,那种短暂而梦幻的脱离现实之感戛然而止,敌人和作战计划代替了无用的伤春悲秋,重新占据她的头脑。在转身离开的同时,她不由自主地在衣兜里将刚刚被握住的那只手握拳又展开,像是要抓住什么无形的东西,也带着怅然若失的无奈。

*

 离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阿尼仍然无法重新获得安稳的睡眠,依旧每夜被噩梦打扰。她梦见那场浩劫的种种细节,在梦中失去了巨人的力量,眼看着自己被踩碎,在轰鸣中惊醒。她的梦中没有别的人物,大概也算是好事——她安慰自己。用米娜的理论来解释,这是因为她没有被人忘记。何况,阿尼并不希望在梦里看到其他人被碾碎,她已经亲眼见过那样的地狱,不必再重复提醒。

 随着时间推移,阿尼开始梦见一些人。战争的阴影逐渐淡去,而故人的面貌也开始在梦境里变得模糊。她梦见同届的训练兵,梦见宪兵团里的同僚,最后陆续梦见佩戴鹅黄色袖章的孩子们。

 她忽而明白了被忘记是怎样的感受,那不是单方面的淡忘,而是她不再清楚地记得故人的样貌和声音,故人也不再第二次出现在她的梦中。最终剩下的,可能便只是一群面目模糊的影子,以及一个个不再被提起的名字。阿尼觉得现在自己能够回答那个问题了:她害怕被遗忘。

 不过,阿尼始终没有梦见过向她提起那个问题的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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